周作人没有学会抽烟,也不爱酒。喝茶就变成唯一的嗜好品。
喝茶说的是茶话。茶话,不是酒话。是清淡的,不是昏沉的,是清醒的,不是醉梦的。谈及自己不抽烟、不喝酒,周作人甚至根究出了自己的嗜好对自己阅读以及写作的影响。
袁中郎说:“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,皆无癖之人耳”。张岱接着说:“人无癖不可与交,以其无深情也。人无疵不可与交,以其无真气也”。
人得有个嗜好,周作人说,“我并不以为人可以终日睡觉或用酒代饭吃,然而我觉得睡觉或饮酒喝茶不是可以轻蔑的事,因为也是生活之一部分。”,他举例,百馀年前日本有一个艺术家是精通茶道的,有一回去旅行,每到驿站必取出茶具,悠然的点起茶来自喝。有人规劝他说,行旅中何必如此,他答得好,“行旅中难道不是生活么。”
在周作人笔下,吃茶是嗜好,是习惯,多是一些日常的茶叶,而非什么名贵茶。有茶就是享受。
我有一种嗜好。说到嗜好平常总没有什么好意思,最普通的便是抽鸦片烟,或很风流地称之曰“与芙蓉城主结不解缘”。这种风流我是没有。此外有酒,以及茶,也都算是嗜好。
周作人写过好几篇酒的文章,他在医生指导下喝酒,能喝半斤绍兴黄酒,后来又不喝了。说到茶,就不一样了,“当然是每日都喝的,正如别人一样。”
周作人说古人的癖好以及风雅往往学不得,比如蔡君谟嗜茶,老病不能饮,则烹而玩之。“这种风致唯古人能有,我们凡夫岂可并论,那么自以为有癖好其实亦是僭妄虚无的事,即使对于某事物稍有偏向,正如行人见路上少妇或要多看一眼,亦本是人情之自然,未必便可自比于好色之君子也。”能饮,就每日一茶,能读,就每日一书。
灯明茶熟,看书作文
在民国那一代文人里,周作人大概是唯一一位,想把茶与文学打通的人。
这是1931年,周作人给张我军翻译的夏目漱和《文学论》所做序言里讲的话:
我平常觉得读文学书好像喝茶,讲文学的原理则是茶的研究。茶味究竟如何只得从茶碗里去求,但是关于茶的种种研究,如植物学地讲茶树,化学地讲茶精或其作用,都是不可少的事,很有益于茶的理解的。夏目的《文学论》或者可以说是茶的化学之类罢。中国近来对于文学的理论方面似很注重,张君将这部名著译成汉文,这劳力是很值得感谢的,而况又是夏目的著作,故予虽于文学少所知,亦乐为之序也。
到今天也是这样,有人喜欢研究茶的成分,什么茶儿素,茶黄素,茶多酚,氨基酸,尽是显微镜下的说辞,听得脑袋大。我大学上的是中文系,最怕上《文学原理》以及《现代汉语》这样的课程,越听越觉得无味,文字更是看几页就要睡着。
知茶味,未必要置于显微镜下。
懂文章,只要调动感受力即可。
说到茶话,周作人也有自己见解:
茶话一语,照字义说来,是喝茶时的谈话。但事实上我绝少这样谈话的时候,而且也不知茶味,——我只吃冷茶,如鱼之吸水。标题《茶话》,不过表示所说的都是清淡的,如茶馀的谈天,而不是酒后的昏沉的什么话而已。
周作人早年日记(1898—1905)经常有饮茶读书的记载,“啜茗看书”、“啜茗独坐”、“烹茗,读《史记》”、“煮茗自啜,忆怀远人”、“瀹茗当酒,以浇块垒”……
周作人后期写茶篇幅非常多,流传甚广的有《北京的茶食》 、《喝茶》、《吃茶》、《再论吃茶》、《茶水》、《茶饭》、《苦茶》等等,文集也有以茶之名的《茶话》 、《苦茶随笔小引》《苦茶庵笑话选序》。
他字号“苦茶”、“苦茶上人”,把自己家命名为“苦茶斋”,写文章又常常拿茶来做比喻,开创了新一代茶风,晚明以降,就茶文来说,影响无出其右者。
但苦茶并不是很好吃啊,周作人说。要在苦中吃到甜,那才是境界。并且,这也是中国的传统。他认为陆羽《茶经》最精髓的话就是:啜苦咽甘。其实不用搬经弄典,人性都是这样。
平常的茶小孩也要到十几岁才肯喝,咽一口酽茶觉得爽快,这是大人的可怜处。人生的“苦甜”,如古希腊女诗人之称恋爱。《诗》云,谁谓荼苦,其甘如荠。这句老话来得恰好,中国万事真真是“古已有之”,此所以大有意思欤。
大家都爱吃甜的,谁爱吃苦的啊?蔡元培无意中补了一刀,说在他们老家绍兴,有一句老话“吃甜茶,讲苦话。”
不过这在我也当然不全一样,因为我不合有苦茶庵的别号,更不合在打油诗里有了一句“且到寒斋吃苦茶”,以至为普天下志士所指目,公认为中国茶人的魁首。
这是我自己招来的笔祸,现在也不必呼冤叫屈,但如要就事实来说,却亦有可以说明的地方。我从小学上了绍兴贫家的习惯,不知道喝“撮泡茶”。只从茶缸里倒了一点茶汁,再羼上温的或冷的白开水,骨都骨都地咽下去。这大约不是喝茶法的正宗吧?
夏天常喝青蒿汤,并不感觉什么不满意,我想柳芽茶大抵也是可以喝的。实在我虽然知道茶肆的香片与龙井之别,恐怕柳叶茶叶的味道我不见得辨得出,大约只是从习惯上要求一点苦味就算数了。
现在每天总吃一壶绿茶,用一角钱一两的龙井或本山,约须叶二钱五分,计值银二分五厘,在北平核作铜元七大枚,说奢侈固然够不上,说嗜好也似乎有点可笑,盖如投八大枚买四个烧饼吃是极寻常事,用不着什么考究者也。(周作人《隅田川两岸一览》)
你说我喝茶是奢侈,可这明明就是嗜好啊,不过几分钱的买卖。
很少有人会像周作人这般,边喝茶边辩解。
他的名篇《喝茶》开篇就把自己的饮茶观置于徐志摩和胡适之的茶论情景中,周作人认可的茶道,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实践的:“忙里偷闲,苦中作乐”,在这个不完美中寻找完美而已。他以“绿茶主义者”自居,不喜欢英式红茶加糖加奶。钱钟书就特别钟情英式红茶,这都是个人品饮习惯。
喝清茶,一杯自然主义的茶,都是否定之否定的结果。要是喝茶仅仅为了解渴,其实白开水更方便一些。把茶馆开成饭馆,开成麻将馆,是当下茶馆的流行做法,所以2013年我们在庐山开中华茶人论坛时,把“清茶主义”作为首要倡议。
我们需要在一杯茶中,放下自己,用一种缓慢的节奏,引入明亮的泉水,打开精美的陶瓷,陶醉于茶叶释放的芬芳,这大约也是对知堂老人百年后的遥遥回应吧。
周作人接着写出了可以传颂千古的金句: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,清泉绿茶,用素雅的陶瓷茶具,同二三人共饮,得半日之闲,可抵十年的尘梦。
喝完茶后,各自散了,该干嘛干嘛,追逐名的去求名,赚钱的赚钱,这都是各自的修行。
能喝是一回事,能写又是一回事。他茶文得以广泛流传,在我这样的饮茶人看来,只有两字:老实。我喝什么就是什么,写什么就是什么。
喝茶不是最日常的生活罢了,写茶不过是一个题目罢了。有人会一碗碗地喝,也有人会一篇篇地写。现在,你一篇篇在读。读完,会不会放下书,去冲壶茶?